但岳飞终究是天赋异禀,他竟在电闪之间,作为前手的右手在稍稍抵抗卸力了瞬息之后,果断撒开,后手左手却猛然反向发力。
一根枪杆便如拉满的弯弓一般,放开的那一端朝着赵子称面门疾弹而来。
这一下变故,饶是赵子称已习武数年,且见识极广,又精擅各种还施彼身的挪移反击之术,也是猝不及防。
他连忙向后纵跃,脚下步法也是趋退发挥到了极致,这才堪堪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岳飞反弹而来的棍梢。但他刚才的钩镰枪回拽攻势,也在这番手忙脚乱中被彻底瓦解了。
这一下要是没躲开,就算不重伤,至少也会像拉弓拉满后、弓弦突然被崩断、弓的木胎反弹到脸上那般惨烈。
赵子称躲开后,仍然能感受到脸上微微火辣辣的,又有丝丝寒意阴风。或许是物理攻击和对心理的压力,兼而有之吧。
而岳飞靠着这一手出其不意,已经把最初两招因见识不足欠下的颓势,彻底扭了回来。
两人交手到第四招时,已经是堂堂正正之战,谁也占不到偷袭耍诈的便宜,越打越酣畅淋漓。
赵子称和岳飞各自出了一身冷汗后,整个人开始心无旁骛,
赵子称也不再想着“对方是未来的不世名将”,岳飞也不顾眼前的是宗室重臣、身份比自己贵重好多倍。
双方都就事论事、以最纯粹的姿态把武艺发挥到极致,一时间枪出如龙,疾风电刺,腾挪钩挡,越战越勇。
不多时,两人已过了五十招,再往后打,两人也都顾不上心算计数了。
最后,还是岳飞觉得腹中实在饥饿,体力渐渐不支,才扫开赵子称的长枪后,奋力往后跳开,自承不敌。
赵子称把木质双钩枪往地上一拄:“痛快!怎得不打了!你明明还没输!我平生与人切磋,以今日最为痛快!我最前两枪,虽然用了巧,但你第三枪应变,实在出人意料。你跟上官切磋能用出这种险招,不该是谄谀之人才对!”
武功的本能反应都是做不了假的。赵子称向来坚信武如其人,岳飞在即将被寸劲爆发、将自己的兵器钩脱手时,本能想到化枪如弓、反弹伤敌,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很尊重这场比武,竞技精神层面绝对没有留手。
岳飞也连忙拱手解释:“在下家贫,这些日子游历至此,都不曾饱食。委实是腹中饥饿,无力再战。
在下方才与那都头较真,也并非寻事,实在是听说,按士卒入伍只管麦饭。若能以队率入伍便能吃到肉……”
赵子称闻言,不由愕然。
原来岳飞刚才闹腾起来、非要赶在枪术考核军官吃午饭的点提前通过考核,就是为了蹭上午饭那顿肉。
贫苦人家的追求,果然就是那么朴实。
按宋史的说法,岳飞少年时就爱读书,已经读了左传、孙吴兵法,赵子称还以为,他至少基本生活肯定还行。
“不早说!走,你们且与我一同吃酒!”
赵子称说着,就吩咐关胜立刻在演武厅里摆下酒肉。
军营中肉食供应还是不少的,虽然平时主要是给军官,但随时都可以匀得出来。
就是品种没那么丰富,鸡鸭这些需要临时宰杀的肉食肯定来不及备。
不过岳飞等人也不讲究,有肉吃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品种。
赵子称大手一挥,营中伙头军就直接搬了三口军中炖肉的大锅过来,一口里炖着全羊,另一口炖着半扇猪肉,最后一口则炖着这两只猪羊的全部心肝下水杂碎。
还有几瓮浊酒,也都拍开泥封在炭炉上温着。
时间已经是九月底了,喝热酒刚好,还能避免冷浊酒原浆的杂醇中毒问题。
后世很多人冷喝土法米酒、还不知道学古人青梅煮酒,只觉得“米酒劲儿大,看起来度数不高,没喝多少就不知不觉倒了”。以为这是米酒醇厚质量好的表现,殊不知其实就是甲醇中毒。
岳飞少年时贫寒,看到好酒直接就眼馋忍不住要喝,赵子称在这个问题上却是规矩严明,还用勺子打了岳飞的手:
“以后军中不许喝冷酒!喝多了冷酒之人手抖,其实就是中毒了,你们都要谨记。”
岳飞自然是服气的,当下连忙认错。
一旁的关胜也好酒,原先倒是没注意过这些道理,便忍不住请教:“行军征战,所到之处必然艰苦,哪里能处处有条件煮酒”
赵子称:“若是温过之后再放凉的,便无事了。酒水但凡煮到两成油温热,其中毒气自然就会蒸干。”
他没法跟古人讲精确温度,就只好用古人能理解的烹饪油温来类比。
每成油温是三十度,两成就是六十度,刚好和甲醇的沸点差不多,又不至于把乙醇也蒸出去。
赵子称吩咐完之后,他也知道岳飞一行饥渴,等煮酒肯定会不耐烦,便招呼众人先吃肉
“看着作甚酒且不能喝,先吃肉就是了。刚才不是还说饿了使不出劲才输的么,来!等吃饱歇够之后,岳兄弟再跟我大战一百回合!今日必要切磋个痛快!”
岳飞看了看师傅陈广,心中还在犹豫。
他也知道,官员和读书人请客,肯定是讲礼数的。一般总得先酒过三巡,然后才开始随便吃,哪有上来先胡吃海塞的
赵子称看众人犹豫,便抽出腰带上佩着的一柄錾金鲨鱼皮鞘的匕首,刀柄也是包着黄金的,伸到羊肉锅里,另一手用长箸叉住。
他刷刷刷三刀,各自割下一根羊小腿棒骨,自取一根,又示意陈广、关胜各取一根。赵子称单手拿羊腿带头啃了一口,另一手才把金柄匕首递给岳飞:
“今日不论尊卑,只分长幼。长者自然该我给他们切,岳兄弟也要我代劳不成”
年轻的岳飞遇到大人物,还有两三分社恐。见赵府君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忍不住心中颇暖,连忙接过匕首,干净利落地砍了一条羊腿,也学另外三人直接啃起来。
赵子称用没有沾油腻的那只手,拍了拍岳飞肩膀:
“岳兄弟武艺跟我相近,这把匕首就送给你了,反正我也是缴来的——听说此刀是吴越王后裔家藏,吴越王有一脉后人,并无爵位,百余年来已沦为海商。杭州城破时,被方腊杀了全家,后来我击败方腊,斩其部将无数,才搜尸缴获。”
岳飞连忙放下羊腿,感激涕零:“某不过一介无名小卒,虽有些武艺,竟能蒙府君如此知遇提拔,实在恩重难报!”
赵子称大度一摆手:“提这些作甚,先吃!先吃!”
说着他带头双手持羊腿,也不再顾及油腻,非常豪爽地左右开弓大嚼起来。
他今天先后跟关胜、岳飞切磋,也早就饿了,须臾便吃光了一整节羊腿骨上的皮肉。他这才抹抹嘴,一边取过坛热好了的酒,吨吨吨喝下去,一边佯醉爽朗谈笑:
“说来也巧,今时今日场景,可不与平话戏文里的相似:关兄武艺超群,一柄青龙偃月刀,可比乃祖汉寿亭侯。
我麾下原有部将林冲,曾为东京禁军枪棒教头,当初杀王伦这桩事上,也算和关兄有缘。林兄江湖人称豹子头,平话里说那猛张飞也是豹头环眼,可不是正好相合
只是我年少,此前难有遇到部曲中有潜力的,能比我更年少。今日遇到了岳兄弟,也算是缘分。我观岳兄弟枪法,倒是凌厉利落,可比那常山赵云——
刚才听岳兄弟说,他们原本是打算试试去真定府投刘府君、应募敢战士的,后来见我们济南府更优厚,才过来试试。真定府可不就是古时候的常山郡么,岳兄弟若是在真定府发迹,岂不正巧合了。
所以关兄便是孤之云长,林兄便是孤之益德,岳贤弟便是孤之子龙。以后大伙儿齐心匡扶宋室,内扫叛贼,外御鞑虏!危难之际,共赴国难,显达之日,也当同享富贵!”
宋朝对于什么人能自称“孤”还是限制挺严格的,亲王郡王肯定能称孤,公侯就非常勉强了,容易犯忌讳。
赵子称虽然做到了开国县公,但他此前一直非常谨慎,从未自称为“孤”。
今日也是看在没有外人,为了笼络人心,示人以亲近。加上氛围都烘托到这儿了,才临时称了一次“孤”字。
岳飞闻言,仍然颇为惊骇:“在下蒙府君恩遇,为一都头,已是惭愧至极,岂敢称当今子龙!”
另一旁的关胜也喝了些酒,已经脸色发红,主要是他本来便容易一喝就红,闻言也就没有立刻谦逊推辞。
他心中缥缈联想着:如此说来,要论英雄豪杰,赵府君也不逊于那刘玄德。但这种比喻,怎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