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伍和他的几个心腹亲兵,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脸上没有悲伤,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隐隐约约的,解脱般的茫然。
他们守着这具冷却下来,但是依旧腐臭,带着死亡气息的尸体,沉默许久。
『头……头儿……我,我们要怎么办?』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一名年轻一些的亲卫打破了沉寂,忍不住问道。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哭腔,就像是死了爹妈一般的悲伤。
如果是在平常时刻,他们这些属于个人的部曲私兵,亲卫护卫,只需要上报说程昱病逝,那么就可以寻找下一个买家,然后等待新的『职位』了,毕竟『病逝』和『护卫不力』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性,他们依旧还可以得到一个好价钱。
但是现在……
陈伍猛地一个激灵,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不能让人知道!绝对不能!至少…不能是现在!』
陈伍很清楚,他和他手下的程昱亲卫,在温县之地『关爱』了那么多的曹军兵卒,保持了温县大干三十天没发生一起『安全事故』,究竟是付出了什么人的『牺牲』!
如果说现在就将程昱死了的事情公布出去,那么……
陈伍打了一个寒战,他扑到程昱尸体旁,神经质地检查着那些捆绑的布带和早已糊成一团的脂粉,『明天还要抬!像前几天一样!抬上去!!他虽然死了,但是还活着!还要活着!』
……
……
接下来的几天,温县城头的『程使君巡城』成了更加恐怖的地狱景象。
那具被锦袍包裹、被木架固定的尸体,在夏天燥热的气温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着。
即使涂抹了比之前更厚、更惨白的脂粉,也无法完全掩盖皮肤下蔓延的青黑色尸斑。
刺鼻的腐臭变得浓烈而无法抑制,顺着风飘散,熏得抬着尸首的亲兵护卫每走一步都几欲作呕。最可怕的是,一些细小的、蠕动的白点开始顽强地从脂粉覆盖下的鼻孔、眼角甚至溃烂的伤口处钻出来……
陈伍的嘶吼声变得更加歇斯底里,充满了疯狂:『程使君染……染了风寒!尔等坚守!丞相援兵将至!再有异动者,诛九族!』
每一次『巡城表演』结束,抬着木架回府的亲兵们,都感觉像是在运送一滩即将溃散的腐肉,布带勒紧的地方,甚至渗出了暗黄粘稠的尸水。
直至……
实在是抬不起来了。
陈伍看着眼前这具皮肤铁青,尸斑纵横,臭水横流,蛆虫在七窍中进进出出的恐怖尸体,彻底崩溃了。
别说抬上城头,就是再靠近一点,那浓郁的恶臭和视觉冲击就足以让最麻木的士兵当场哗变!
『不行了……抬不上去了……烂透了……』
陈伍喃喃自语,眼中布满血丝,状若疯魔。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旁边一个身材相对高大的亲兵,一个更加荒诞绝伦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你!孙三!』
陈伍指着那个亲兵,声音尖利,『把你的靴子底垫高!垫到和使君差不多高!快!粉!最厚的粉!把他的脸给我涂得看不出一丝皮肉!锦袍!使君的进贤冠!』
『拿来!快点拿来!』陈伍像输光一切的赌徒,将自己的胳膊砸在了赌桌上,红着眼咆哮,『从今天起!你就是「程使君」!给我上城头!站着!不许说话!动都不许多动!其他人也听好,谁敢靠近,格杀勿论!』
孙三吓得面无人色,『头……头儿……我……我……』
『闭嘴!』陈伍抽出战刀,刀尖抵着孙三的喉咙,眼神疯狂,『不干?我们现在就一起死!干了,或许还能多活几天,等丞相的援兵!干不干?!』
在死亡的威胁和一丝渺茫的侥幸驱使下,孙三颤抖着被套上了程昱宽大的锦袍,脚下垫了厚厚的高跟鞋,脸上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如同面具般的惨白脂粉,连脖子都涂满了。
沉重的头冠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他被推到一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映出的,是一个僵直、怪异、还在发抖的『程使君』轮廓。
陈伍的法很好。
毕竟已经维持了温县『安全』三十天了,再撑个三十天又怎么了?或者心大一点,来个百天什么的……
但是当这个由亲兵孙三假扮的『程使君』,在陈伍等亲兵的严密簇拥下,再次出现在城头主旗位置时,温县城内的权力场,瞬间嗅到了异样。
城下的骠骑军斥候依旧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但城头上的守军,尤其是那些中低层军官,立刻察觉到了不同!
真使君,就算是死的,也是真的,然而『假使君』一上城墙……
前几天的『程使君』是被死死捆在木架上的,僵硬得如同木偶。而今天这个,虽然也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但那是一种刻意维持的僵硬,甚至是过于『挺拔』了?这脚下,似乎也有些不易察觉的虚浮?
之前的『程使君』是死气沉沉,脂粉都盖不住腐烂的气息。今天这个,虽然脸上涂得像个白无常,但脂粉之下,却透着一股活人的紧绷?尤其是那被压低的斗笠面纱阴影下,还可以看到因紧张而微微滚动的喉结!
最大的破绽在于『灵活度』!
之前抬上来的,是连头都难以自主晃动的『某种东西』……
而今天这个,当一阵强风吹过,掀动锦袍下摆时,这个『程使君』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似乎是本能的,自主的在维持重心,而不是要身边的人架着扶着!
这个细微的、属于活人的本能反应,与之前『程使君』巡城的僵硬,形成了最为明显的对比!
许多人等待的『结果』,终于是出来了!
被程昱白色恐怖统治的恐惧,再快速的消退,而另外一种情绪,属于权力的贪婪,却开始在暗流中涌动。
吴诚,一个在程昱高压统治下靠告密和狠辣爬上来的校尉。
他召集了几个同样野心勃勃、臭味相投的中层军官。
『诸位!都看到了吧?城头上那个「程使君」!』
吴诚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兴奋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假的!绝对是假的!前几日那个,怕是已经烂透了!今天这个,站都站不稳当,活像个踩高跷的戏子!这是个假的!那几条忠狗,现在完蛋了!』
『吴校尉的意思是?』一个军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死了!死了!温县现在就是一块肥肉!』吴诚的拳头砸在案几上,『陈伍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条仗着主人威风的狗!现在主人没了,他还想霸着城守府,拿着鸡毛当令箭?凭什么!』
他环视众人,声音充满了蛊惑,『城破在即,这最后几天,谁说了算,谁就能在城破前多捞一把!粮食、财货、甚至……向骠骑军投诚的本钱!陈伍那点人,能挡得住我们联手?』
另一个军官有些犹豫,『可是……万一那条狗,狗急跳墙……』
『怕什么!』吴诚狞笑着说道,『他现在就是个空壳子!靠一个替身演戏!我们只要「请」那个替身过来说几句话,或者……让「程使君」当众下令由我等接管城防……他陈伍敢不答应?他敢拆穿?拆穿了,大家一起死!不拆穿,我们就是「奉令」行事!名正言顺!』
众人商议一番,便是相互看看,点头同意。
山东之地,大多数情况都是如此,平常就算是多离谱,多诡异,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只要没人带头闹腾,那么都没事,死了多少人也都像是死了一群羊一样,过去就过去了,但是如果有人一带头……
(宋公明跳将出来,狞笑着,『这个我熟!』然后被方十三一脚踹倒。)
次日,吴诚带着几十名心腹甲士,以『汇报军情』为名,径直来到城守府门前。他要求面见『程使君』。
陈伍带着亲兵挡在门口,脸色铁青,手按刀柄,『使君身体不适,概不见客!军情报我即可!』
往常这种借口很好用。
毕竟人都会病会饿,也是需要时不时吃个点心充个饥,不方便见客。
但是现在……
吴诚皮笑肉不笑,眼神却锐利如刀,刻意提高了声音:『陈队率,你好大的胆子!军情紧急,关乎全城存亡,必须面禀使君!你三番五次阻拦,莫非……使君根本不在府中?或是……你想挟持使君,图谋不轨?!』
他身后的甲士配合地向前踏了一步,刀枪出鞘。
之前没人带头,陈伍怎么搞,大家伙似乎都当做看不见不知道。
现在吴诚『跳出来』了,事情顿时就闹大了……
? ?九点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