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上的路很长。
蔡居诚依稀记得幼时走这条路去赶市集：正月十五的天凉得清冷，萧疏寒暂封了山门，趁着天光尚早，难得和朴道生一起带着门下弟子下山；他作为一群人里最小的那个，由萧疏寒亲自牵了，跌跌撞撞地走在积了层雪的山道上，睁大眼睛看那些团起路边雪块大笑着相互嬉闹的影子。
“……唔！”
积雪掩住了山路上大大小小的碎石，一不小心就能将他绊个跟头；萧疏寒一贯沉默，也不提醒他仔细看路，只是将幼童稚嫩的手握在温热掌心，在他快要摔倒的时候轻轻拉他一把。
那时候的他还迈不开步子，跟在身高腿长的师父身边一点点走完这段山道，几乎花了大半个时辰；可现在他只需御剑破空，就能立刻离开这个养育他十几年的地方。
零星几声金铁交击并模糊惨叫被风远远吹进蔡居诚的耳朵里；他脚下层叠的林海涌起树涛，用葱茏繁茂的枝叶盖住了万圣阁余孽的所有动向。他回头又远远看了一眼武当：他曾被仙人从死亡的阴影里抱回琼台观的春暖花开，靴底遍印了太和桥上每一朵汉白玉的莲；他仰头于温柔月夜点起金顶明灭的烛火，也在雪花簌簌的静谧里独自叩过帝君，心甘情愿地向他的神明俯首称臣。
——这是他唯一心心念念的地方，可也不是。他自重新睁开双目的那时起就注定是一抹游魂，说是往人间起行，又何尝不是上苍要他轮受过九九八十一回撕心裂肺的苦。
“……贼老天。”
他自顾自地嗤了一声，飘飘然落在山脚的青石道上，飞剑挽了个利落剑花安稳地插回了剑匣，重阳白色的衣摆在他动作间旋开一个漂亮的圆。虽然他换了衣服，不再有身着镇玄时那般威严沉肃，可里头裹着的，仍是那个有着天纵之姿的蔡居诚。
天朗气清，乾坤和正；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今天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要做的事，要杀的人，也同样在他心里流畅地盘算过一遍又一遍。
——终究是一个都不会少的。
蔡居诚步履匆匆，顺着通往镇上的路往前疾奔。他现在的处境有些艰难：冒犯天颜当属大罪，更别提这种有预谋的、几类逆反的刺杀；皇榜悬赏估计已由内务府操持、加急发往各州县，他决计是跑不过大内遍布天下的密线的，便暂且去不得金陵这等繁华之地，只要抢在一纸通缉贴上城门前低调地混进中原……
翟天志。他慢慢嚼过这个名字，牙根有些发痒。
万圣阁一击不中，必定也在撤离。他不御剑赶路，除了避免引人注目，也是在等中原的万圣阁所属势力为他们急着进城的墨家钜子打开一条隐秘的、安全的通道。这样，他也就能跟着一起……
几道飒然银光自远方降下，就落在他不远处。能御剑扶风——来者的身份便错不了，定是武当门下弟子；可他们又是来做什么的？清理门户么？又会是……会是谁，让他们追来的呢？
蔡居诚下意识紧绷起身体，脸上仍显出一派傲慢之色。
“蔡师兄。”“见过蔡师兄。”
迎面过来的是个面生的低阶弟子，身后还带着两个穿着新入门弟子服的，见他过来，便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蔡居诚僵着脖子，随便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就听见后头传来细碎的私语：
“这是哪个蔡师兄，怎么看上去阴沉沉的……”
“是啊是啊！这也太目中无人了吧？”
“嘘——！你们不要命了！“踉跄的脚步声离他又远了些，应是那老弟子气急败坏地把新人拽去了一边低声教训：“那可是蔡居诚！”
“……”
他凭着过人的耳力听了一阵：都自己的各种事迹，并没有方才新出炉的那一件——心里头也不知是轻松还是失落；但总归那几个弟子都还顾忌着他是那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蔡居诚，没敢把话说得太过分。
反正更过分的我也不是没听过。蔡居诚自虐一般地想着，总觉得心里头不太舒服。
他把原因归结于那几个弟子惹人生厌的碎嘴。
“——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这么说我？”
不爽就要发泄。蔡居诚跋扈惯了，性情里也从未有过“忍”字，登时沉着脸把人叫住：“今日真武圣诞也不知提前回山，谁教你们的规矩！“